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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武池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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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武池(1)

河南王府中, 掛起了無旒白旌,中間設了祭臺。

兄弟們均著素服,赤著腳, 絡繹至臺前祭拜。

河南王妃盧氏披發素服, 跪在席上默默燒紙,身邊是年幼的兒子弘節, 瞪著圓眼觀察周遭的一切, 似乎並不知發生了什麽。

廣寧王孝珩正想上前安慰幾句, 只聽門外一陣哭嚎之聲。

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攙扶著宋太妃, 甫一進門, 就仆在靈柩之上,邊哭邊道:“我的傻孩子啊……你何苦去管別人的事呢?那家是什麽樣的門風?那可是拉著諸侯上床,逼著將軍造反的人家啊!你可真是糊塗啊!糊塗!糊塗!”說完, 開始用力捶打起棺蓋。

宋太妃這番哭訴, 使整個靈堂瞬間安靜下來。

她這話間所指的人是前魏胡靈太後。與當朝胡皇後同出自安定胡氏, 按輩分算來, 當朝胡後乃是胡靈太後的曾侄孫女。那位胡靈太後生性銀蕩,曾迫河清王元懌與之共寢, 又逼得少將軍楊華叛逃南梁。①

盧氏放下手中的紙, 直楞楞地望著宋太妃,然後看了一眼文襄諸子, 見他們也是一臉震驚。她嘴角綴著冷冷的笑意, 大聲道:“這話滿朝文武,內外命婦,沒一個敢說的!阿家倒是好膽識, 卻不要連累闔家老小!”②

孝珩瞪了眼盧氏,轉而扶起宋太妃道:“太妃傷心過甚, 才會說出這樣渾噩的話來。”又對左右侍女道:“快扶太妃下去休息吧。”

是夜,兄弟幾人留宿在河南王府,幫助料理喪儀諸多事務。

“大兄究竟是……怎麽回事?”孝瓘拉住孝珩,問出了這幾日盤桓在心間的疑慮。

孝珩看了看孝琬,孝琬抹著紅腫的眼,延宗和紹信也湊攏過來。

“太子大婚那日,大兄領我與三弟共赴宮宴。天子龍心大悅,飲酒作樂,無不歡喜。席間,大兄起身更衣,我與他同往。因飲酒之故,我有些醺醉,轉過庭中山石,見大兄正與一女子交談。那女子你我兄弟亦皆識得,出自爾朱氏,早年侍奉過太後,現為天子女禦,小字摩女。大兄幼年為太後撫養,看來與摩女甚為熟絡,二人多聊了幾句,我見狀也未上前,兀自歸席。眼見酒過三巡,仍不見大兄回來,我正想出去找尋,卻見幾名甲士押解大兄入堂。”

孝珩痛苦回憶起那日的經歷——

“高孝瑜!”高湛臉色陰沈地望著跪在堂下的的孝瑜,“你這酒可不白喝啊!”

宗親勳貴見狀都停了酒杯,小聲私語究竟出了何事。

“連朕的人也幹碰了?”他轉而對群僚道,“河南王剛撒了尿,肚子空,你們挨個給他敬酒。”說完,便哈哈大笑起來。

在場三十七人,人人都敬了河南王一杯酒。

孝琬哭著接過話茬,繼續道:“大兄喝到後來,肚子突鼓出來,腰帶有近十圍。他實在喝不進了,那些甲士便捏著他的下巴,強行灌下去,我只聽到他不停的咳嗽,嘔吐,求饒的聲音……”

“後……後來呢?”紹信嗚咽出聲。

“後來大兄幾近昏迷,我和二兄想要攙扶他回河南王府,至尊卻不準。他命婁子彥載大兄出宮。河南王府明明在鄴北,天明卻傳來消息,說是大兄溺於西華門外。在場無人敢離席,唯我哭跑出去看。到了玄武池邊,見婁子彥已將大兄打撈出來,他說,大兄因喝多了酒,燥熱難耐,自投了玄武池……”孝琬回答道。③

“此事蹊蹺,以大兄品性,怎會為女色所惑?”紹信問道。

孝琬憤然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!”

大兄與九叔,他們曾是最好的朋友,最親密的夥伴,他們一路相伴走過了童年和青春。成年之後,大兄費盡心力,助九叔登臨大寶,終只落得個尋亂後/庭的可恥罪名?孝瓘禁不住一陣陣心寒。

“大兄權勢日盛,為人所妒,近來有很多參劾大兄的奏章。至尊定是懷疑大兄在他身邊安插親信,才會如此決然。”孝珩按了按孝琬的手,為兄弟們解釋道。

孝瓘回想起出征前與大兄的數度爭執,若自己沒有執意去北境而進入尚書省幫助大兄,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?

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。

濯纓還是濯足,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問題。

孝瓘曾無比篤定的認為濯纓者高潔,而濯足者鮮恥,但大兄的死,令他迷茫和仿徨。似乎清濁之間,並沒有那麽明顯的界限,有一種介於清濁之間的東西,更加難能可貴。

“果如宋太妃所言,大兄就是被皇後和醜胡害死的!”紹信咬牙切齒說道。

孝珩速掩了他的嘴,壓低聲音道:“至尊召諸弟歸鄴,無非是觀詳你我兄弟的反應,為保全自身,大家切勿有絲毫僭越之舉。”

眾人議論此事之時,延宗躲在角落中,拿著酒壺飲酒,始終一言不發。

孝珩見狀,走過去踹了他一腳,“喪期飲酒,別人會說閑話。”

說完,奪了他的酒壺。

他瞥了二兄一眼,並不爭辯。

孝瓘走過來,俯身拍了拍他的大肚,沈聲道:“去給阿兄磕個頭吧。”

“不去。”延宗執拗著。

諸人散去,各自行事。

孝瓘收斂了大兄生前所用器物,送至前庭,以備“燒三”之用。

遠遠瞧見堂中有一肥碩人影,跪在祭臺之前,孝瓘默默走到近處,立於那人身後。

他雙膝跪落,脖子卻是耿著:“高孝瑜,我跟你說,我續弦之人,仍是李氏女,就是阿範的族妹!你快起來,再照著這裏踹上一腳啊!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窩,“你倒是快給我起來啊!大兄!大兄!——”

他說著,手指攀上領口,緊緊揉搓著那裏的衣襟,然後伏跪在地,痛哭失聲。

孝瓘走過去,攬著延宗的肩膀,像幼時那般將他抱在懷中。

他擡起布滿淚水的大臉,問孝瓘道:“四兄,你說大兄他——是不是錯了?”

孝瓘望了望大兄的棺槨,垂了眼簾,輕聲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延宗稍緩了喘息,抹凈淚水,拉著孝瓘又往廊上喝酒,孝瓘推了酒壺,“大兄因酒而亡,我喝不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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